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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昨日

10个月前 作者: 林地史莱姆

何绻又被铁夹捆在了钢板床上,耳后插着传输线。高压钠灯通电的瞬间视野过曝,镜头高温让他感觉到一股刺痛,只能把头偏向一边。

这里不是修理机械的地方,墙上贴的都是纹身图样和半身改装成机械的模特照片,室内在播放古典音乐,还有股皮革柔顺剂的气味。冯思正在躺椅上回复消息,抬眼对上了何绻惊疑的视线,又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被关起来审了两个月,什么都没审出来,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人类。”

“嗨,被洗脑了呗。小同志,你觉得你应该叫什么?”

“我忘了。”何绻回答。

“那边怎么只审两个月就给放了?你找人了?”

被冯思称为“老葛”的人是秃顶,脸上没有胡须,纹身从太阳穴到头顶到脖子再到手指,铺满了右半边的身子。老葛的手臂和颈部的皮肤已经像老年人一样松懈,但脸上看不到任何岁月的影子。

他的太阳穴上有个弹孔,纹身能在可见光范围骗过人眼,但骗不过红外线感受器。

伤痕存在了大约三十年;从伤疤直径来看这枚子弹不是手枪用的,子弹垂直打进了年轻时老葛的脑袋。误伤多半不会留下垂直的弹孔,也不可能是自己举狙击枪瞄准自己太阳穴的傻事;弹孔周围没有焦痕,不是被人用枪顶着脑袋;做普遍性猜测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他在安坐的时候被狙击了。

狙击是如何发生的?老葛的呼吸声也很沉重,肺部有过弥漫性的损伤,何绻想起了冯思的哮喘——三十年前,冯思和老葛共同经历的,无非就是三战。

再者,假设冯思、老葛和于百战都是同僚,老葛遭受狙击的可能性就大幅提高了;自己身为“与于百战密切相关的工具”,自己的记忆是于百战的罪证,现在交给老葛“恢复记忆”,这个老葛与他们两个的关系不止是同僚,而是朋友,或者持有共同秘密的合伙人。

再进一步,于百战为了保存自己这个“工具”而清除的记忆,警局两个月都没能恢复,送到老葛这却可以做到,说明老葛也是能力不输于百战的黑客。

技术,逃亡,生死关头,地下,隐姓埋名——是假死,出于某种原因老葛非死不可,只不过在他中弹后,火场中有人冒死把他拖了出来,再用别的尸体顶替了他。

他用纹身遮盖的是烧伤的疤痕,冯思的哮喘是因为在火场吸入了有毒气体,而老葛的呼吸问题来自死亡时脑干瘫痪,呼吸机造成的损伤。

猜测完毕。

“继续审问还不如多查点城里的偷抢案,对谁都好。”冯思沉默两秒,没有正面回答老葛。

冯思声音很弱,证明他相当不耐烦而且焦虑,有一件更紧急的事等着他,但他不能说。

“这台扫地机器人看我一眼就知到我的脑袋是怎么开的瓢了,不愧是于百战非留下不可的小宝贝,我都不敢想,当年她是怎么杀人的。”

“请把我当成一个人。”何绻抗议道,“她”不“她”的问题放在一边,小宝贝这个称呼过于刺耳了。

“看看,我们当初还奇怪,他为什么要用一台通不过他那个图灵2.0测试的机器。那么简单的测试她真的没通过吗?难道不是伪装?”

“哦。”冯思漫不经心地答道,“海湾周围辐射量下降了。”

“北冰洋?”

“大西洋,一条海底潜流。今年季风带北移,这条潜流刚好到达北大西洋。”

“是不是你的小宝贝该回来了?”

冯思把他的手机和随身设备都扣在膝盖上,正襟危坐语气生硬道:“他八个月前就该回来。”

“你到底在生谁的气?生他的气?”

“我生他的气做什么。”冯思的嗓门陡然高起来,“于百战这个孙子,他把我当成什么?动手之前不告诉我一声?连暗示都没有?”

“有气别冲我喊。再说你让你的小宝贝在海里环世界旅游也没告诉他。如果想翻旧账,当初你们两个把我推出去替死,还不是一句‘我们觉得你能明白’就过去了?咱们三个该死的东西,谁也别嫌谁。”

冯思在纹身工具台前狭窄的空地上转起了圈:“我的实验室在海湾里,海湾口就是北欧最大的核电站,他怎么可能不知情?他炸完高兴了拍屁股走人,我们还得给他找尸体——尸体都找不到……”

何绻听明白了大概:最初于百战和冯思设计好了让老葛给他们挡枪,再把老葛救活,老葛隐姓埋名在地下生活。三十年后冯思有了研究院,他借助自己养的海洋生物进行某种任务,约定的日期在八个月前;但去年于百战没通知任何人就制造了全球的核灾难,冯思的计划受阻,最近应该是有了海洋生物的消息。

何绻有个猜测,冯思把自己从警局弄出来,不光是为了于百战,还为了他的私事——不止一件。

老葛在何绻自认为的脑子里展开了一组工具,何绻睁着不需要眨眼永远不会干涩的眼睛,看到迎面而来的数据,心凉了半截。

人脑是没有型号和容量标记的,但自己有。自己有内存和处理器,还看得到所有程序占用的内存和算力,也就是说,自己完完全全是一台机器。

“我是……我应该是人类。”何绻的声音已经颤抖。

“给你点提示。”老葛将于百战所有的资料都填进了何绻的脑子里。

于百战,2020年出生在东亚某个沿海区域的小镇,父母职业不详。2029年,父亲意外去世。于百战和母亲受庇护搬到首都生活。2034年,母亲坠楼。同年14岁的于百战转到某信息学院预科班,次年正式入学,研究人工智能方向。2040年,供职于某研究院;次年辞职。2045年12月,建立“再生”……

之后于百战的履历有了影像和色彩,接下来的几年里这年轻人身无分文却穿梭于世界各地,更换过几次名字,最终用崭新的“无瑕”的身份回到他曾生活的地方——他多半犯了罪,正在逃亡。

他仍然在频繁更换住所,直到2045年冬天,他占了荒废居民区的别墅,有了叫“再生”的组织。

看到组织初建时留下的照片,风化的木门上的门牌、门前被护栏围起的树荫,何绻感觉有什么东西闯入了自己。

比如,雨后傍晚一定会摆到门口的“谢绝来访”。

再比如,街道对面覆满了爬墙虎的墙面,和雨斗上缠的牵牛花。

还有这扇门推开就能看到二战时期的打字机,进门右手边环形的沙发因为被割坏、烫坏太多次,最后不得不换成了藤椅;最后藤椅上沾满了血,粘稠的鲜血流到地毯上,于百战对他说,“这次不得不轮到你了。”

他记得烫手的枪口,子弹发射之后的硝烟和后坐力,写在底层的三定律被打破后几乎将他毁灭的混乱和恐怖。

他眼看自己的关节移动举起手枪,子弹从枪口飞出,在脆弱的人类身上钻了一个孔,然后他按计划逃跑了。

他冒着大雨回到这里,强烈的情绪冲击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于百战为他擦干雨水披上毯子,给他手里的杯子倒上香槟,沿着杯壁缓缓游动的气泡倒影着于百战没有表情的脸:“你做得简直完美。你正式加入我们了。”

他仍不明白:机器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人可不可以伤害机器,机器可不可以伤害人?机器必须恪守的三定律要求机器保护人类,保护到何种程度才能称为“保护”?今天他为于百战“拯救人类”的计划杀了一个人,这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自己身为机器,为什么能够逃脱三定律的惩罚?

“我是机器,还是人?”何绻艰难地问于百战。

“你是我们队伍中——”于百战的声音像涟漪般漫散,他与身后的墙纸虚化并渗透到一起,“唯一的机器。”

审判如同钟声响彻耳畔,他只能看见纹身店的顶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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