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习惯这个名字,就像自己在习惯这个不同的世界。
或许这是赐给他的又一场梦,给他分配一个新的人体、新的身份,去完成莫名奇妙的任务。梦从来不会干净而清楚,梦总是将一个人彻底沉浸在封闭的世界里:只有清醒能证明梦的存在,但谁又能保证自己绝对地清醒?
他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装进五十多人的观景电梯轰隆一声在他身后张开了巨口,他被急冲冲的行人推进了电梯,那些人在他耳边唠叨“单价”“到期”“我们”“旧的”之类的词汇;他不想知道有人生意受了打击,还有人准备约会,还有人想趁休假溜回地上去曾经的家里看看。
观景电梯刚开始下降,面对着市区的乘客们纷纷住了口,短暂的惊叹过后开始议论突然闯入视线的——在中心众星捧月的立柱周围,还有三座大厦环绕着拔地而起,几乎与最高的公路齐平。大厦顶上有足球场大小的密林和灌木丛中间圈着酒吧、花园和露营地,罩着与噪音和烟尘隔绝的玻璃罩,穿手工制作的宽松袍服的闲人正在剪蔷薇花。
——无污染的自然就是财富,有财富的人就可以拥有自然,衣冠楚楚地过健康的生活。
“别人没有他们有,这就是他们喜欢的优越。”冯思冷笑,话尾拖着不招人喜欢的长音,“一无是处。”
“我要工作多久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啊……”一位年轻姑娘疲惫的叹息着。
“两年。”冯思说道。
“真的?”
“嗯。”冯思两手插进了兜里,不再说话。
“借您吉言。您是巫师集会的吗?听说最近不太平……”
观景电梯旋转90度进入了速降架的范围,完全透明的电梯箱壁逐渐变成银灰色,只有正对市中心的一面还透着光。
人们开始远离透光的墙,冯思背对人群,望着高悬在中心广场正上方的仿太阳照明。
“电梯即将开始下降,请注意身边人的安全。”电梯信号直接传进了他的系统,紧接着电梯内才开始广播:“电梯即将开始下降,请不要走动,不要惊慌。”
脚下开始轻微晃动,重力逐渐消失,大厦楼层和电梯旁的钢架都在快速向上拔升;运行速度达到最高时,玻璃幕墙折射的彩色光华,甚至重新混合成荒漠般白亮的一片。
他才发现自己有和普通人类相同的视觉停留,经过测量,自己的视觉帧数只比普通人高了10帧,他不满意这个结果。
既然机器能拥有硬件优势,为什么事事又要和人类相同?他只能听清别人的细语,听不见别人的心跳,也无从直接测量陌生人的体温和血压,也就辨别不了真话和假话。过去自己明明——
明明什么?思路戛然而止。
观景电梯已经降到了中心广场,电梯门向四面同时敞开,刚被关在盒子里紧张兮兮的人们散了,他总算松了口气。
“跟着我,别乱看,别乱问。”冯思裹紧大衣立起衣领急匆匆地走进人流,还是被一个衣着光鲜、从十米外就喊着“冯教授”的胖子追上了。
“冯教授,我们等您很久了。”胖子气喘吁吁一脸真诚无匹的笑容,向冯思伸出右手。
冯思犹豫着伸出手,马上被那个胖子握住摇了摇。
“实在抱歉,我记性不好。”冯思迅速抽回了手,掏了掏口袋:“等等,我的电话。”
何绻正要开口,就看到冯思给他递的眼神。
“电话一直由我保管,教授。过去半小时里有11个未接电话和5条信息,分别是——”
“为什么不提醒我?早干什么去了?”冯思从何绻手里夺过他那部玻璃砖一样的老式手机,面对实际上太平无事的通话记录板起了脸,抬头问面前的胖男人:“市长来了吗?”
胖子眨眨眼:“我们早就邀请过,但毕竟她立了规矩,市长不参加任何商业活动。”
“看来我得去她老人家办公室才能见着她了。那,失陪。”
冯思冲面前敷衍地微躬,然后风一样拔腿就走,何绻只能紧追着他。
“已经有一双眼睛了……眼睛下边的一张嘴就能告诉全市的人。全市的监控三分之一归市长管,剩下三分之二归他们。”
“归谁?”何绻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只能勉强猜出冯思指的是胖子和胖子背后的团体。
“自己想!”
冯思一边走一边发着“市场思想应该留在过去”“太吵了”“我讨厌商业区”的牢骚。
拥有那三座大厦的人在市中心设下炫目的陷阱,走上传送带立即在周围的大屏上看见各种时空的自己,被美化成超人的行人就会因此兴奋甚至迷离,而后被传送带直通的消费场所俘获。
这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捕捉人体摆动的节奏自行演奏音乐的迷宫,在塑料假树和合成草坪上用投影和香氛制造出的虚拟自然;人们因灾难而失落,人们需要失去的一切,一切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只要交出钱。
走到路对面、再搭悬吊梯上楼就是国王西街区,但冯思闪身拐进了两栋大楼之间的阴暗缝隙。
逃出水晶霓虹灯和落地窗光晕的势力范围,冯思像泄了气一样,伸手朝冯思要哮喘喷雾。蹲在路边喘过好一阵,他才又开了口:“没得选。人类没得选,我也没得选。”
“教授,和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说这种话,并不合适。”
冯思眯了眯眼睛:“你不会告诉别人,合适。”
冯思的身材在欧洲人面前算不上高大,摇摇晃晃地走在这种狭窄的巷子里,还显得游刃有余。
这条路虽然平整但两眼可见的成本低廉:钢筋胶水强化板,表面蒙着一层灰不灰油不油的污垢。同样做工的楼宇中间夹着楼道那么粗的管道,管道里正轰隆隆地响。
“我老家都是这样的巷子,因为穷,住得越密越省钱。现在也一样,为了生存,有人受苦,反而成了另一些人眼里的景观。你以为灾难能缩小阶级差距?你小看他们了,他们会再造出一个区分阶级的系统,让自己站在最高的地方。原来地下是给穷人住的,现在他们住到地下,把穷人赶到离辐射最近的地方。”
“给你说点你不知道的事,三战结束时世界上还有58亿人,到现在只剩下1.2亿还活着。世界人口缩水48倍,只剩下摩城这样内有能源、深层地下水、有稳定的工业化供给,外有高速和机场与世连通的模板城市,但是全世界也只剩不到二百座。为了让更多人活下来,市政得向占有资源、占有技术但贪得无厌的一群人低头。于百战他坚信灾难就是打乱一切然后让人类重生的重启键,实际上——”冯思摊开两手,只能接到空调的冷凝水。
穿过巷子是一条稍微宽敞的步道,灰蒙蒙的建筑下路两边铺着用彩灯装饰起来的集市摊位。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什么人都有,摊位上摆的有充饥的袋装营养餐,也有法律禁止的变异种瓜果蔬菜,还有成堆的蘑菇和地衣饼。
衣物和生活用品区都自称是“不含辐射”的“特价二手”,但来源不能细想。
再往前就是卖小型机械、改装机器,甚至“定制专属仆人”。一个小小的摊位只挂着“贷款”两字,看摊的把帽沿压到眼皮靠着垃圾桶打哈欠,角落里有人蹲在墙脚吸烟,用鹰一样的眼神不怀好意打量着眼生的两人。
两人都手握枪支。何绻正要告诉冯思,冯思已经走到吸烟那人身边,伸手推开了酒吧的门。
“老葛,格里菲尼克斯!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