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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槐树

10个月前 作者: 总有星星坠落

村东头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个孩子怯生生地躲在一位慈祥的妇人身后,他紧紧揪着母亲的粗布衣服不放,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表面已经被摩挲光滑的桃木弹弓。

站在妇人对面的是一个精瘦的汉子,看着从妻子身后探出的小脑袋,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一旁的小树怒吼道:“你这小兔崽子!整天到处乱跑,也不知从哪挖来这么个玩意,你去看看谁家院子里栽着槐树!”

望着父亲这般阵势,孩子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然后在母亲后背乱拱一气,开始嚎啕大哭。

妇人心中一软,感到十分无奈,只得故意冷起了脸:“李成!孩子什么都不懂,你跟他置气干什么,难道你也六岁吗?不就是一棵树吗,有什么大碍?”

李成看到妻子变了脸色,这个与野兽搏命尚能从容镇定的汉子忍不住打怵起来,身上的气势也跟着抖落了个干净。他脸上挂上笑容,讨好地说:“孩儿他娘,别生气,我这不是一时气糊涂了。只是你有所不知,村里的老人都言槐树招鬼,正所谓阴树不进阳宅,莫说把槐树栽在自家院里,村中房前屋后哪里见得到一棵槐树,只有西面坟地里……等等,小混球!这树莫不是你从坟地里挖回来的吧?”

妇人听到这话也顾不得其它,忙将身后的李明拽到了跟前:“这树你从哪寻来的?”

“我们早上出去玩的时候,见到了一只特别漂亮的小兔子,它身上的毛比雪还要白,我们就跑去追它,追着追着大磊他们就都不见了,我本来也不想追了,可小兔子被我射中了腿,跑得越来越慢,眼看就快要抓到了。追着追着,它跑到一处坟头上坐了下来,我正要扑上去,小兔子却跳下来钻进土里不见了。我就想把它挖出来,结果挖到了一段黑色的根须,发现长在旁边这棵小树上,我觉得它很特别,于是就带了回来……”

听着李明越说越邪乎,李成夫妇的脸色也跟着变得越来越难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李明的母亲脸上忽然充满了惧意。李成见状便知她联想到了那件可怕的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下忙握紧她的手。

“这树是在兔子跳下去之前就长在那里吗?”

李明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小声说:“好像是,我记不太清了……”

“兔子窜的很快,肯定是明明看花了眼。这树根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山中草木无奇不有,把这树挪回去就行了,什么事都不会有,放心吧。”

李明心说我可没有看错,不过看着在不断安慰母亲的父亲,小小年纪的他也懵懂地意识到这个时候最好闭口不言。

就在李成举起铁铲准备动手的空隙,见一个老人走进了自家院子。愣了一下后,他迎了上去,并对李明母子说:“你们娘俩去屋里给这老丈拿些饭食。

“施主留步,不必如此。”

“远来是客,老丈无须推辞。”

仰善站定后朝三人行了个作辑礼,李明学着爹娘的样子有模有样的还了一礼,便忍着好奇跟着母亲进屋了。

“原来是道长,失礼了。不知道长如何称呼?为何远道前来?”

仰善神色悲悯,惋伤道:“贫道仰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若是寻常之处,施主德泽可荫及子孙,三代之内无虞。只可惜身处这大凶之地,阴阳颠倒,生机渺茫。此树牵涉无数,根既入土,如若再动,便是错上加错,即刻会遭到厄运反噬。贫道此来,是为施主一家谋一线生机。”

“胡言乱语!你这老道,我看你远行至此,以客待之,你却乱说一通,咒将我们。休得妄言,带上吃食后还是速速谋个去处吧!”

仰善伸手指了指天上,慢吞吞地说:“信则有,不信亦可无。”

李成紧紧盯着眼前这个貌似充满善意却言语不详的古怪老人,他知道山下多有这种招摇撞骗的手段,无非是找个由头恐吓一番,然后故作高深,待人上套,等到疑心已起,理智渐失,事情便成了一半。但他并不打算询问该如何消纳,虽说山下吃这碗饭的人少有走来这里,可并不是没有,而且他们看上去可要货真价实的多。

疑心生暗鬼,他打定主意,不再与他多言。

李明的母亲端来了一盘肉和一碗清水,李明则拿着两个白面饼递给了老人。李成看到白面饼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于一个以打猎为生的村落来说,肉不是稀罕东西,五谷才是。

大山里的地多是贫瘠的坡地,开荒不易,在这种地方种粮,多数时候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因此,多数村民想要满足口腹之欲只能攒些草药、兽皮之类的东西去镇子上换,可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山里的野物越来越少,贵重的灵药更是可遇不可求,因此只有等到年底才能攒下些家当来备粮过年。

李明一家的日子要滋润很多,靠着李成身上的本事,还有祖上传下来的那三亩良田,每个月勉强能吃上一次面食。可就算这样,他们也从未能敞开肚皮吃过一次,这香喷喷的白面饼,是今早专门给李明烙的。

那老人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客气,毫不顾忌形象的抓起了盘子里的肉就着白面饼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看到老人风卷残云般的吃完,李明便把水端给了他,惊讶地说:“你这老头,吃的这么快,一定是饿了很多天了吧。”

老人喝完水后,在衣服上抹了几下,用那仍沾着油渍的手摸了摸李明的小脑袋,笑着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这小娃娃命途难测,将来全凭自己造化。”

这时,李明家的院子里已经围满了跟来的村民们,李成也从周围的议论声中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他现在也开始怀疑这个老家伙是不是真有几分道行,三口之家尚不足以让人信服,可孙化与孙庆这对父子从外貌上确实难以甄别。

“难道是提前踩点了?”

今天发生的怪事一件接一件,让他心绪不宁,李成决定还是要问清楚,山下之人上山多数为了宝药而来,不知这老道是否如此,无论怎样还是先行试探一番,否则叫人心中难安。

不成想未等自己开口,老人便一脸严肃的说:“欲行不轨者未必独自山外来,施主身上没有值得贫道所图之物,在他人眼中却未必如此。施主年方四十有三,命格本该止于此,但贫道既受了这一饭之恩,自当略尽绵薄之力。只是万物皆有定数,生灵皆有归途。踏上归途之后,贫道亦无力回天,只能顺势为之,牵引一线生机。厄因已种,施主的屋子有一把伞,让这娃娃每天子时至寅时用伞将槐树遮住,或可一叶障目,保三年无虞。”

“三年之后呢?”

“一人独存,静待变数。昭昭天命,人力穷尽,望施主勿怪。”

老道人说完后,对李成再次作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明一眼后,便转身离去了。

等到李成回过神来,那老道人早已不见踪影,院子里的人也已经走光,唯有那棵小树立在那里,异常醒目。

李明的母亲看到李成一直站在那里发呆,虽然她心中郁结未解,但却为自己之前在儿子面前表现出的软弱感到懊恼,她想打破这沉闷的氛围,便故作玩笑道:“怎么一直杵在这里,莫非是那老丈真的会法术,把你定住了?”

“那老道什么时候离开的?”脑中一团乱麻的李成急忙问道。

“跟明明说完话后便离开了,那老丈也真是,饭都吃了,却也不知说些好话。一通乱说,让人听得云里雾里,我总觉得他没安好心,我本想等你开口,你却一直傻站着,也不知再多问几句……”

不等李明的母亲说完,李成便冲到了屋子里,没一会就从屋子里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是真的、是真的”,然后便跑出了院子。

“大哥,你看到那老道长去哪里了吗?”李成拉住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的问道。

“成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发生了什么事了?那人从你家出来后就不见踪影,不知是从哪离开的。”

“爹!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老头走到那棵大树旁边,然后‘嗖’的一下消失了。”一个和李明差不多大的孩子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兴奋地说。

“成子,别听这小兔崽子瞎说,到底出什么事了?”唐金良关切的问道。

李成脸色僵硬地笑了笑:“没什么,以后再与你说,你和大磊先回去吧。”

望着低头离开的李成,唐金良盯着那逐渐模糊的身影久久未动……

火红的云霞笼罩着大地,一缕缕炊烟缓缓地在村子上空飘起,村子里一片宁静。

此时,李明的母亲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份惬意,因为李成魂不守舍地跑出去后就再没回来,连把槐树挪走这件事都抛在了脑后。眼下暮色将至,让她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人不入坟地,因为这条禁忌,她便没想过要去动这棵槐树,但现在她隐约觉得不能让它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立于院内……

就在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份焦灼,打算将槐树拔出,再外出寻觅李成之时,李成归来了。

“做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们娘俩儿可担心死了。”李明的母亲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仍感到不踏实。

李成挠了挠头,把李明抱了起来:“我去林子里把设下的陷阱检查了一遍,结果一不留神就快天黑了。”

“上午那个神神叨叨的老道说的那些话,叫人越想越怕,难不成明明之前遇到的事跟他有关?”

李成答道:“不要疑神疑鬼,他不过是故意那样说,想再骗些吃食罢了,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道士,只是个逃荒的,你就别再担心了。”

“那你赶紧将这槐树移走吧!”

“回来的路上,我去找王三爷问过了,这槐树在院子里栽下后就不宜再动,只要让李明子时至寅时找把黑伞将槐树遮住就行了。”

李明的母亲听后眉头一皱,说道:“今天晚上要苦了明明了。”

李成听到后却没有说话,他摸了摸李明稚嫩的小脸,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光是今天晚上,以后都得这么做……”

“什么?!这么荒唐的办法亏王三爷想得出,你竟也当真了!这么小的孩子,难道晚上不用睡觉吗?”她心中的不安感就像不断积聚的阴云一般越来越强烈,以至于让她的声音都出现了一丝颤抖。

李成看着自己的婆娘,他清楚的意识到根本瞒不了她,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她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异样呢?况且以她对儿子的宠溺程度,不把真相说出来,她根本没可能同意做这种事,换做是自己也一样。想到这里,李成将爬到自己脖子上的李明放了下来,然后把她拉到了屋里。

从床底拿出那把原本不属于这里的黑纸伞后,李成把一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听完李成的讲述,李明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忽得带上哭腔喊道:“李成!你是不是疯了!?”

李成知道这一切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他又何尝不是独自在树林里煎熬了这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了这个沉重的现实呢?他苦涩地说:“那老道长若不是传说中那些神仙般的人物,他怎么会知道我今年四十三?又是怎么让这把伞出现在屋子里的?最重要的是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们竟然毫不知情,反而看到他走了。而且,我出去追老道长时,大磊那孩子告诉我他看到老道长是突然消失,大哥不信,我却不能不信。”

看着李成手中这把通体黝黑、长约三尺的黑伞,李明的母亲宁愿李成是真的疯了,但心底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他不会骗自己。

她曾听村里人说起过,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像村子里这样平静,而是到处充满了掠夺与杀戮。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有鬼怪乱世,有大妖横行,有武者争雄,山巅强者可凭借一己之力移山倒海,让天地变色,让江河逆流。

最初她以为这是天方夜谭,但自从那天从镇上回来后,她便信了。

那一次,她亲眼看到一位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老人只是因为不小心撞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青年身上,结果被一巴掌拍碎了脑袋,当时她正朝着老人走去,打算给李明买糖葫芦吃,黏黏的东西溅到了她的脸上,成为了她毕生难忘的噩梦。

从那之后,她再没离开过村子,她觉得山下的人比山上的野兽更加可怕。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自己无法理解的,平时可以装作忘记它们,当它们不存在,可一旦碰上,便无路可逃。想到自己一家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她顿时悲从中来,不受控制地抽泣了起来。

李成看到妻子的样子,心中亦是悲苦万分,不由得用力抱住了她:“是祸躲不过,而且那老道长说得未必准,不管以后怎样,我们现在都得好好活着……”

“那我们按那老道长说的做吗?”

“哎,还是听他的吧,万一他说得是真的,照做了,明明就会没事。”

最后,夫妇二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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