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手术后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镜子里这个不认识的人。他问医生,医生告诉他什么都没变,只是毛囊受了刺激,头发白了一部分。
他对着镜中头发花白的自己抬起右手,但镜子里的人抬起的是另一边。他错愕地看看自己又看看镜子,就在抬头的瞬间,镜中的自己变成了他习惯的样子,手指对着镜面正轻微地痉挛。
他闭上眼睛想着刚刚那个不合理的画面,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又变了回去。
“现在你看到的是真实世界的方向,七天内神经建立正确关联,就恢复正常了。”医生从他背后走过,经过镜子时就像突然经历了什么空间倒错一样,从镜子的另一边走到近前,再经历一遍倒错走到另一边。
他尝试着不扶任何东西站起来,结果一瞬间天旋地转,明明看到椅子在右边,伸出右手却摸了个空,后脑勺磕在椅子扶手上,痛的却是左边。
他抉择了一下,举起左手终于正确地摸到了被撞痛的位置。
这轻微的不便和手术本身比起来不算什么,在切开颅骨给大脑皮层安装芯片的时候他失去了意识,芯片通电时他癫痫了整整半个小时——但他挺过来了,前女友能承受的,他也能承受。
这和赌气没关系,他单纯地,单纯……他发现自己的思维进行不下去了,紧接着安装芯片的位置一阵刺痛。
医生助理麻利地推来轮椅:“上来吧,别把自己摔坏了。”
轮椅自动行驶到了头领的病房,他费力地保持一个落枕的姿势才能让面对着自己的两个人正确地落在视野里:头领的断腿还被框架固定着,正斜靠在床头翻看自己的笔记;坐在头领床边的另一个人,居然是自己曾经的专业课老师。
“□□同学,你好。”老师像准备上课一样打了个招呼。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位老师是学院里相当能干的青年才俊,都说下一个评上副教授的肯定是她……为什么这样前途远大的人会和忒修斯之船有联系?
“我长话短说,给你恢复的时间可能不太多,我们的老朋友在七天内就会破门而入,你的任务是忘掉所有的事,然后把他们的技术代码和保密文件带回来。”头领说道。
他点头,自己什么都可以放弃,这项任务甚至比他料想得仁慈。
他的老师接过头领的话:“接下来五天,我把这些年做灰帽子的经验全都灌给你,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我对人类脑科学没有研究,但是你们头领说你没问题,我就当你已经是一台待重置的计算机。”
他再次点头,这个事实很容易接受——灰帽子是在明暗和黑白之间游走的黑客,本来不属于任何团体,或者出于同情,或者是为了科研,接近这一群被遗弃的人,非常合理。
病房的灯本来是暖黄的,但他看到从灯罩里反射出来的光是和姜黄、碘伏、久置的血清一样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芯片已经在改造他的知觉,但他没有感觉自己变敏锐,反而有种让他整条脊椎都闷痛不安的迟钝;他控制不住垂在膝上的两只手,眼看着它们扭成了一个狰狞的形状,紧接着眼前开始接连不断地闪过强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轻松,仿佛蝴蝶在这瞬间甩开了蛹壳,迎着风吹开了它的鳞翅,虽然疼痛遍彻全身,但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周师傅!癫痫发作了!快来!”他听到头领在用通讯喊医生,只能笑笑:他到达了人类不能理解的世界。
他终于在深海中睁开了眼睛。
这深海可以用人类已有的任何概念描述:是能量,也可以是粒子,也可以说是弦或者波动的曲面。这是世界的真相,一切存在可以说是无数粒子堆积起来的,粒子的轮廓由弦来约束由弦来勾勒,同时也是波动,也是能量,人类用任何说法描述都是对的,因为这都是盲人摸到的大象。
他能看到那条缝隙,只要越过那条缝隙,就可以让粒子脱离原有的规则束缚随意崩解,在缝隙的另一边或许能有真正的点石成金和起死回生,但人类离它们还太过遥远,连他自己向那缝隙伸出手时都险些被消融。
他很清楚,这里的任何东西,甚至他现在的所知都没法带出去。
他听见了一直在身边徘徊不去的声音,这声音来源于他自己。
但他还没准备好离开,就再次被打断,被拖回了他不愿回的那个世界。
连续的敲击让他不得安宁,他短暂地醒来十几次,每次面对的都是无意义的空白;后来总算能多清醒几分钟,他不管多努力仍然只能像高度近视一样模糊地看到些东西,自己被两个人用推车推进了有光的温室。
后来他逐渐能听到声音,养在温室的那只鹦鹉实在是吵,从他睡醒聒噪到睡着;有一天鹦鹉又在制造无规律的噪音时,他突然听懂了鹦鹉其实是在说话——自己刚刚恢复语言能力。
之后他被推进实验室,实验室里两拨人在争论是给他安装仿人的身体,还是提前完成人类服务器的实验。手术衣刚穿了一半的医生和一条手臂两条腿全都换成机械义肢的人要求将他恢复成一个普通人,但另一边带着几个学生的学者把话说得相当重,两拨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他想再抵达那片深海一次,一次就足够他找到出口了。
最终他还是被装上了人类的肢体,开始练习握笔写字、练习穿过实验室的各种大型仪器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陆续来看望他的人都用怜悯的目光对着他,安慰他“没关系这样也很好”之类,或者称赞他孤身犯险有多勇猛,但这些事他都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破蛹那一刻看到的强光。
除此之外,他仅有一些在人类世界生活过的条件反射,这是他曾经拥有二十余年丰富的人类记忆、曾作为那么一大群人的伙伴的证据。
几天之后,那个声称要和这个组织头领决裂的学者用轮椅推着他前往一道闸门。
“受强光刺激后你可能会有癫痫征兆,以防万一,你就坐在这。”那学者推着轮椅,缓缓说道:“我以前有个学生年纪和你一样,性情也差不多,当时偏科严重没当上我的研究生,毕业之后在我朋友手下做黑客。如果你们认识,应该会聊得来。”
“这样啊。”他发出的是系统模拟出来“自己以前的声音”,但听起来不太舒服。
“去年接了个危险的任务,装上脑芯片潜入纠察队被发现了。去的时候是个完整的人,回来只剩下培养液里的大脑和二十多公分的脊髓。”
“他还活着吗?”
“已经死了——”学者回答。
他不太擅长察言观色,但学者的悲戚太过强烈,他也跟着感觉到一股灼痛和不安。
“他回来的时候,我本想让他直接参与我的课题,与服务器同步意识得到精神永生,或许还能想办法解救当年被困在另一座服务器里的女朋友。可惜,他没同意。”
铁灰色的闸门向两侧开启,一束强烈的光顺着门缝投进实验区的外门,他似乎记得这样的光,在深海的裂缝里也是这样强烈的呼唤。
门外正片天空都发着让他头痛的白光,日光之下的乱草地和稀疏的树林都是绿意森森,排水沟的馊味和风摇枝叶的响声让他有了种奇妙的感觉,他向头顶的白光伸出手,这副人造身体的温度正在上升。
“多见见阳光,总是好的。”背后的老师说道。
他差点忘了——阳光,这种东西叫做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