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在黑暗的海水中飘荡,无所依着。
一个温柔的声音闯入了深海:“你还在吗?”
这声音轻得像羽毛,柔软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阳光和流水。他还记得那时候是春天,被推出实验室的时候,射进眼睛、炙烤着皮肤的强烈光线瓦解了他对“阳光”这个词汇的一切想象,他甚至在阳光下动弹不得。直到有人帮他调了参数,他才看到的物体表面全都泛着一样的美好光泽,花粉和柳絮乘风在草海上飘游,向风吹来的方向望过去,那散发出阳光的、最炽烈的光源……
“不要怕,睁开眼睛。”
他犹豫着挣开眼皮,几乎要刺伤他的太阳倏忽间消失,眼前只有茫茫无际的雾,还有潮湿的霉味、金属的锈味,和那浓雾一起将他死死围住。他记得这里,不管死几次、活几次,重置多少次数据,他都清楚地记得,要他命的死敌就出现在这样一场大雾里。
他拨开几乎凝成块坠下来砸到地面发出闷响的浓雾,浓雾后面明明是战场,但他只能摸到冰冷的、铁灰的墙壁。
墙壁对面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闷响,长满锈斑的墙壁也跟着震颤,铁锈因为墙面的震颤正在一阵一阵地剥落,掉在发霉的地面上,还有他裂口的皮鞋面上。整个手掌从皮到骨都像被钢针刺过一般剧痛,他急忙缩回了手,但指骨几乎要断掉一样,与墙壁接触的皮肤下面马上开始渗血肿胀。
“纠察队找到我们了,冷库的门承受不住……次声波,楼体漏电是因为……次声波。”通讯甚至也受到了干扰,“次声波”之后队友的声音全都变成了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你不要命啦!就等你了,快走!”那小鬼头上仍绑着橙色护额,穿着一身绝缘衣,半截身子趴在裸铁板上冲他喊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很模糊,他听不清,也认不得:但是这层空楼里只有他一个人,小孩喊的应该就是他。
小孩喊完他就顺着消防梯的侧面滑下去了,手套表面的金属网与消防梯摩擦的细响如同连续不断的雨点——外面正在下酸雨。
这个孩子是组织里年纪最小、但最能干的那个。通知所有人脱掉标识物,队伍打散撤离的时候,这孩子当场闹了脾气,死也不愿摘掉那条显眼的护额。队长比他脾气更冲,伸手扯了一下,紧接着就像触电一样松开了手。
他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这孩子的额头正中央是个浑圆的弹孔疤痕,周围还有烧焦的痕迹。
没错,这孩子很久之前就……死了。
植入耳麦里的电流噪音比刚才还要吵闹,那股动荡的电流仿佛直接插进了他的神经;他那时候就在手术室门口紧紧扒着门缝,只能看见斜对着门缝的脑电监测缓缓制造着起伏不定的波形。脑电波在挣扎,心跳血压监测一齐报警,滴滴的鸣响已经连成一片,医生仍然冷漠地指挥助手给她递钳子换刀片拿吸液器。
他那时候分不清监测器的警报和自己脑子里的嗡鸣了,他两天都没睡上什么觉,背着这头部中弹的孩子回来渴得要命,但临时基地的水都给了伤员,他只能瘫坐在手术室门口守着昏暗如烛光的灯泡,等着门另一边活人与死亡搏斗的消息。
昏昏欲睡时,弹壳砸中铁盘的脆响把他惊醒,他抬头看一眼门上的时钟,从小孩被抬进手术室到现在刚刚过去十几分钟。监测生命体征的机器没有继续报警,但也听不到产生采集点的提示音,他透过门缝,看到监测器上已经没有了波形。
他扒开巷子深处的垃圾堆找到人时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为什么自己还侥幸地以为能救回来呢?伤口已经感染了,自己当时把人背在背上沿着地铁隧道跑回基地,一路攥着那不算强壮的手脚,几乎摸不到脉搏。
手术室的灯仍没有熄灭,但他背后的走廊灯被巡逻的关掉了。在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很口渴,渴到自己成了一块干旱十年的土地,身体和精神意志都在皱缩龟裂。
坚硬的金属器械在和骨头碰撞摩擦,很快还有了电锯的声音。他看不清,但颅骨被切开一个狭长的口子,电极矩阵刺进大脑皮层时引发的剧烈疼痛仿佛就发生在他身上。
他空空如也的脑袋里一阵刺痛。
然后呢?然后一个死去的人的大脑被植入芯片和电极,心脏装上起搏器,躺在病床上经历九死一生的神经重建之后还能活过来,这是人与机器界限混乱的“忒修斯时代”的医学奇迹。虽然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健全的活人,但只能成为背着自己过去的身份,无法回忆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的“归来者”。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仍然在深海,旁边有人碰了碰他:“我们是安全的。”
只是这深海,又是什么鬼地方?
他猛地被推回基地被围攻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抱着头蹲坐在原地,仿佛刚刚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他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颤,骨髓和全身的毛发都开始战栗,这种大难临头一样的恐怖预感让他没法多思考,立即连滚带爬躲进了墙角的掩体——在他离开原地的瞬间,天花板上暴露在外的电线向他戴过的地方放了一次电,紫白的电蛇游进地面发出巨响,留下一团爆炸过的灰尘,混着臭氧的腥气,分外难闻。
乘着放电的间隙他也顺着消防井钻进地下,穿着绝缘衣的小孩扛起沉重的井门,将八个锁一一锁上。
如果没记错,这个孩子成为“归来者”已经有四年了,他只记得这四年的事情,但害怕所有的枪械和子弹,听见枪击的声音还会有瞬间的呆滞。本该长高变壮成为大人的孩子,在这四年里一寸都没再长。
在地下找了十几分钟的路,终于在废旧的地下水电集中站门口的电闸箱里摸到了密码键盘,输入密码后原本闭合的墙壁向他裂开了条透光的缝隙。
他挤进缝隙后,无线通讯也恢复了正常,切到休息频道能听见还活着的伙伴都在发各自的牢骚。
“506归队,506来办公室找我。撤离完成,本次撤离没有伤亡——待会等我出来喝两杯啊!等我到了再开酒,谁提前开了扫一个月厕所!”头领的嗓门很大,他听着头领在无线通讯里喊,头领本来的声音经办公室敞开的门回荡在走廊里,震得他头皮发麻。
他是那个倒霉的“506号”。小孩将气密门归位之后去手术室接受例行检查,这段五十多步的路只能由他自己走。他不是惧怕这位灵魂属于石器时代的女头领,只是过去有些事情梗在心里,每次见她都要作些心理建设。
走廊的灯有亮有暗,主要是负责水电的那位太擅长精打细算,这些灯都是他拆来捡来的。
头领办公室的门口挂着幅装裱精致的油画,不管基地搬到哪,头领都会把这幅画带在身边,钉在她附近,这是组织的象征。
画中天幕阴沉海浪翻卷,灰白的海鸥和浪花分不清彼此,一艘半旧的轮船正在浪尖之上,眼看就要坠入浪谷被狂暴的海水吞没;船甲板上有个工人半跪着正用尽全力砸钉子修补新的漏洞,破损的铁片被卷进海里,连船身涂的“忒修斯号”也因为更换而缺了几块。密布的乌云中间裂开,有一束金色的天光照在船上,修船的工人也沐着光,仿佛他的劳作是一种能够得神眷顾的祈祷。
这就是“忒修斯之船”,它在罗马帝国时代被提出,到了机械发展到可以改造人类的时代,它已经成为时代向人类的发问:
一艘船已经在大海上行驶了几百年,但是凭借良好的维修和及时地替换零部件使得这艘船能够继续行驶,当所有的零件都被替换掉之后,那么这艘船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吗?还是一艘另外的船?当一个人从外到内逐渐被替换成机械,他还是不是自己?